枕梦温酒

江湖虽远,亦有温酒言欢

「丕司马」孤鲸入海

月亮摇曳在钴蓝色的海面上,不愿沉没入漆黑夜色。


曾经,有一对爱人于这样景色前拥吻。


晚风撞碎了小提琴的缠绵悠扬,海鸥在远方鸢紫色的天际划破重云。司马懿背靠着游轮的护栏,侧头将烟吹进风里散开。一星烟火在他手中似明似灭。


他将香烟递到唇边又吸了一口,而后将它折灭在侍者托盘里的烟缸中。等烟草气息裹挟着爆珠的清凉侵吞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气,他才徐徐将最后一口烟呼了出来。


烟雾掩乱了他的脸庞,让人辨不出他的神色。


什么时候有的这样的瘾,司马懿已经记不清了,只恍惚记得是与阴天下雨有关。


是生命里忽然而至的某个夏日,阴绵绵的雨笼在整座城市里,让他处处骨缝都坠入冰冷。从此天地间所有哀寥的悲痛,随着烟草的辛辣渗进他肺腑之中生根,在他此生每一次呼吸里循环往复。


朦胧烟雾散了,司马懿便恢复了处变不惊的冷静。


他抚平西装袖口,将衣扣扣上第一颗,仍然显得一丝不苟。


或许他发现了,或许也没有发现,他选择的着装颜色仍然是曹丕为他挑的墨蓝色。


深沉如夜色的黑,定制裁剪成妥帖的西装。这种面料只产于意大利,表面看没有什么特别,实际上花了很多工艺才织进了打碎的蓝宝石细沫——只为了能在灯光下,偶尔看见一抹微弱的深蓝色的浮光。


像是月光下的海洋。


曹丕的很多浪漫秘而不宣。过去,司马懿只觉得这些是没有意义的事情。直到这些浪漫随着曹丕的死亡而盛大落幕,他才在漫长岁月里,一件事一件事地回味起曹丕是如何的情深。


只是,一切为之晚矣。




最开始,曹丕跟着父亲创业的那几年,远比现在艰苦的很。


他们还没有这般大的办公室。


甚至,曹操把获奖的项目交给曹植去锻炼的时候,曹丕还是司马懿带着的一个实习生。


司马懿总是想,若按常人来说就该认命或放弃,但曹丕没有。


曹丕以夜继昼伏在项目与表格里,加班到以泡面和午餐肉度日,任由摞成山一样的文件将他掩埋住。


庞大的公司像一个老的连牙都掉光的巨兽,腐朽地成为一个不吐尸骨的冢。无数怀揣着热忱的年轻人在这里失去生气,失去颜色,最终妥协于人脉的网与琐碎俗事,成为黯淡无光的中年人。


司马懿见过很多这样的人,所以他理所当然以为曹丕也会如此。


他作为过来人走在前面,对年轻人将要发生的一切作壁上观。但曹丕没有如他料想的这样。


曹丕仍然鲜活无比。


盛夏的喧嚣隐匿在蝉鸣里,但办公大厦往往被玻璃幕墙隔出一方冰冷的天地。


曹丕或许是忙的忘了还有空调这回事,或许只是想吹吹风。办公室的窗子被拉开了一半,白雾般的纱帘被风扰起又落下,像舒缓的大提琴韵律。司马懿推门而入的那一瞬,风迫不及待地从他的身后奔向窗外,一路上拂起桌上还没装订的文件页和曹丕的额发。


曹丕从纷扬散乱的纸张里抬头,司马懿在年少人的眼睛里看见高高在上的星辰,和人间不可思议的烟火气。


这一层的咖啡机坏了,于是司马懿在自动售卖机里买了两瓶冰的矿泉水。此刻,偏偏这两瓶矿泉在他掌心凝结出雾湿的水,隐瞒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滴落下来,失礼地积在他脚边的地板上。


司马懿不知道自己因何窘迫。


究竟是阻止不了指缝间落下来的水,还是无能为力阻止自己此时的失神和心动。


生意上面对什么场合都镇静自若的人,原来也会面对后辈手足无措。他看着曹丕从办公桌后绕过来走到他面前,双脚化作了石像般不能移动分毫。


曹丕靠近他,竟带着几分压迫感。曹丕的目光仿佛将司马懿想要隐藏起的一切都收进了眼底,他的心声被他一览无余。


然而曹丕只是从他手里拿走一瓶水,舒展开皱着的眉峰,眼里笑意纯粹坦荡。司马懿收拢手指,掌心里握着留下的一片潮湿水痕,再次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

他只是视线仍然无法离开曹丕身边。


汗水正从曹丕额侧滑下来,垂晃在分明颌角。最终随着曹丕仰头咽水的动作,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进衣领里。


司马懿又一次骗自己,如何能怪自己心动呢?


这样的年轻人,总是会吸引人的。





但倾慕不一定要成为喜欢,也未必能成为喜欢。


司马懿一次次告诫自己。


他们之间隔着身份家世年龄,隔着俗世成见的种种。所以于公于私于情于理,都不应该在一起。


他们不过是一起看过沙漠日落,驰骋过冰原飞雪。不过是一起潜入过蔚蓝海水里摸过停止生长的珊瑚,不过是在滑翔翼上共同呼吸过山顶微凉清甜的空气。


不过是在异国他乡的雪夜里,佯装喝醉酒试探拥吻。


他们曾在雾气氤起时,一起枕在小舟里。乘着月色,摇晃在青山之间宁静的江面上。


江面漾起波痕,而相爱的人坦诚相见。


在月亮将要沉入水中之际,在愉悦的顶峰,曹丕将戒指套在司马懿的无名指上。


这个夜晚一切的声音,都被曹丕的吻封在两人唇舌间。


司马懿想要退开的手被曹丕压住,不容抗拒地十指紧扣。


他几乎窒息在这个吻里,窒息在天上湿融融的月色,窒息于眼前曹丕看向自己的眼神。


他们还是在一起了。


司马懿也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曹丕,只是每一种答案好像都不能完全概括那种心情。


他独自在心里翻山越岭般,翻越了阻碍千万重,只是当他终于做好了准备拿余生与曹丕承诺,曹丕已经永远离开了。


司马懿原本以为他们未来有很多很多时间,足够让他们上演兜转追逐和日久生情的戏码。


不曾想未来还没有兑现,曹丕便死了——匆忙死于他们都尚且年轻的一个夏天。


曹丕给他的戒指是亲手打磨的银质指环,因为不熟练,圈口就有些小。起初他还能在洗漱时候勉强摘下来,定期抛光保养。有段时间他忘记了,等想起时,戒指已经不能摘下。


那圈银色的指环像是要跟他的血肉长在一起,或者他的皮肤像主动汲取一点那人的温度,最好是嵌进灵魂里。


也有人想再跟他确立一段关系,有大胆的人单纯想跟他床榻间缱绻。司马懿也不是没有想过接受,只是他在这个世间所有的风与月,所有的极限的冒险,都跟曹丕一起经历过了,他恐怕没有力气再去经历一遍。


他望向所有人看向自己的视线,有为了势力,为了金钱,有探究,有欺诈......他自觉深陷俗烂不堪的世界,再也寻不回曹丕看向自己赤诚眼神。


做过的快感能在一支烟燃尽前迅速消退,但烂漫月色里一次怦然心跳的十指相扣,究竟需要多少年岁月忘记。


司马懿不清楚,他只是在死之前都记得。


年少人的笔尖蘸着钴蓝色的墨,曾在干净的纸上郑重地宣誓不计后果的爱情。


写着。


「  我爱你。如鲸向海,鸟投林。

      不可避免,退无可退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」


许多年后,司马懿想,这或许该是至死方休。


这张短笺被司马懿贴身放在心口处的西装里袋,替他挡过无数明刀暗枪和物欲横流。


他如何逼退劲敌在谈判桌上斡旋胜利,如何不眠不休,步步为营做空并购竞争公司。


世人只能看见司马懿像一柄没有弱点的利刃杀入商战里,纵横睥睨。


而无人知道他所赖托的这张薄薄的铠甲。


这张短笺被他折起又展开,小心抚过又折起,但许多字迹还是都已磨损的辨认不清。


司马懿抚过纸张上的磨损,想自己明明还清晰记得他的脉搏,他的体温,记得他发梢上残余的香气——怎么会数数日期,他离开的时间又增加了一年呢?


原来,他们已隔了这么远。


远到,他千千万万次呼唤过那个人的名字,连回声都无法听见。




曹丕在接手大汉集团的时候,将大汉更替为曹魏。而现在,曹魏集团的董事长更替了两任,趁此乱隙也不乏有曹家人觉得自己可以做第二个曹丕。


曹爽借着项目侵吞款项、暗相授予,像一只食黍的硕鼠。他有一个酒窖专门存放从法国空运来的顶级香槟,每一次出席都会带着不同的莺莺燕燕。


曹爽肆意挥霍,在郊外别墅里大开宴会,数不尽的钱从灰色地带流向他的账户,让公司本该最赚钱的版块一度亏到腰斩。


司马懿每每看到曹爽在酒池肉林里傲慢地一掷千金,都会想到很长时间以前,那个创业初期小心谨慎,甚至忙的忘记找人空调开关的曹丕。


曹丕独自以夜继昼的那些年岁,成为了摧垮自己身体的负累,却做了别人纵情声色的嫁衣。


哪怕曹丕做了董事长的那些时间,也仍然能把目光放在容易被忽略的苦难。


某一次,司马懿跟随曹丕送物资到洪水灾区。他们本不必亲自去的,但曹丕坚持要能送到他们手上。


曹丕调了二十几辆车,一起开了近一天一夜将物资送到灾区,没来得及合眼就跟志愿者一起踩进淤泥里,帮忙救助,运送物资。


等黄昏降下的时候,曹丕的鞋和裤腿已经结满了泥巴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。他甚至还没等到酒店就累的在车里睡着了。


司马懿把毛呢外套搭在他身上,看着他睡的深沉。曹丕迷蒙中握住了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指,司马懿便自然将手垫在他颈下。


曹丕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。


他以为曹丕累了,便也没有选择惊扰。曹丕微抬眼帘,困顿的声音显得倦哑。


“其实是杯水车薪对不对......”


司马懿想回答“对”,但他动了动嘴唇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。


曹丕阖上眼,埋在司马懿的掌心。“我看到很多孩子,也就跟小冲那么大......他们父母都不在......”


司马懿静静地听着,曹丕断断续续地说着。


曹丕忽然想到什么,从副驾驶坐起身,凑到司马懿身前。“我们回去办个基金会吧,这样他们可以上学,可以学一技之长......”


后面的话司马懿没有听清,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嘴唇,无可避免地想到这双嘴唇带来的吻。


当时的他来不及去考虑投资回报的比率,只能回答,“好。”


而今,曹爽想要挟持董事会成员,坐上曹丕的位置。


他避无可避。


游轮向大海深处驶去,划开的海浪绵延向浓重夜色。


这场盛大的礼宴,不过就是针对曹爽的一场埋伏。即便设圈套也好,他要把本该是曹丕的,全都拿回来。


他与曹爽必定有一个人将来会死在对方的手上,踏着对方的尸骨成为胜利者。


谁能活下来,一切都取决于即将到来的这一日。


这种手段并不光彩,但曹爽势力日渐膨大,他没有时间虚与委蛇地部署周旋。


他只要一击必中。




天将破晓。


深海里,孤独的鲸鱼始终悲鸣呼唤,即便茫茫世间已再无回应。


而司马懿遥远地望着落在海面的苍白月亮,最后一眼望着他的爱人坟墓的方向,转身走向他此生最后的战场。






在死之前我会奔向你

如孤鲸入海 是归鸟寻林




Fin*

/商鹿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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