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政斯」奈何
李斯身居奈何。
替阴司行离魂之职。
他已尽忘前尘，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。唯一的记忆是判官判他在此渡万众阴身。
一切将要往生之鬼，喝下一盏离魂汤，再经由奈何桥，才能投以来生。
许多阴魂还留着将死之时的样貌。有被险境逼仄之人，有潦倒困苦之人，有富贵长生之人……李斯每日观见诸般百苦形形色色，如过眼云烟般，都在此一笔勾销。
离魂汤澈若流光，能映人一生清浊恨爱，饮之能封阿赖耶识。李斯也曾经看过自己，但盏中空无一物，什么也映不出，便只能作罢。
有人想要忘却一切，有人宁死不肯相忘。
李斯轻笑，都是痴缠作祟。
他想到最近遇到一个魂魄，明明几次喝过离魂汤，却仍有忘不掉放不下的事。但他又想到自己没有过往，连忘却都谈不上，不知道哪种更让人唏嘘。
此日恰逢中元节祀，冥门大启。万万鬼众，非罪至十八狱者，皆赦还了阳界。空荡的奈何桥，被聚来的雾气掩了半面，有几分人间断桥残雪的静谧之意。
李斯无他事，便在乘舟在血色忘川里溯流而行。几条巨龙骨鱼在猩红河水里游弋，慑退那些不得轮回的恶鬼和凶灵。
李斯见一魂徘徊在岸边，便靠近了去瞧。
是不肯去投胎的那只鬼。
李斯此时卸下了一身职务，便邀他同舟。那人也不拘谨，登上了舟坐在李斯对面，倒有些为主人的气魄。
那人皱着眉峰看他窄桌上的离魂汤，这无色无味的东西聊以做酒颇显寒酸。他没说什么，解下了腰间的牛皮酒袋扔给了李斯。
那人问，“无人拜祭？”怎会连杯酒也无得享。
李斯摇摇头，不知是不清楚，还是没有。
那人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，接过了李斯递来的盛酒的玉杯。
酒香醇厚，是不可多得的佳酿。
那人又问他，“你已是阴司，喝这孟婆汤还能忘记什么？”
李斯将盏里琥珀般的流光倾入忘川里，光华如涟漪般扩散开去，稍纵即逝。
“忘忧。”李斯答，“此水名为离魂忘忧。”
那人点点头，本想问李斯有什么忧愁要忘记，但又觉得有些唐突。
李斯像能知他所想般，“我没有什么要忘，”他笑，“我没有过去的记忆。”
李斯斟了一杯酒，那人与他对盏共饮。
“果然好酒。”
“这是自然。”
双方对视朗笑，像是熟识多年的知己。李斯想，在他忘记的那段人生里，也会有这样一个人吗？若没有一个可以对坐可以对饮的人，此漫漫人生会如何？
李斯生前死后都不胜酒力，推杯换盏几回，已带上醺意。酆都看不见月亮，但冥殿的灯火曳晃在他的酒杯里。
“你有放不下的，你才该喝这水。”
那人摇头，“没有味道的劳什子东西鬼才喝。”
李斯眉眼掠笑，“你本来就是鬼。若不是放不下，你怎会徘徊在这里。”
那人仍然摇头，“我不知放不下何事。我也没有记忆，都忘了。”
李斯趁醉以冥司令牌调来那人的载簿。他这些年积攒的功德只够看这一次，不想竟用在了萍水相逢的人身上。
“嬴政。”李斯仔细端详着，才认清他的名字。“是南天帝星。”
嬴政抬眼看他，“还有呢？”
“开国之帝。”李斯再向下看，而后把卷簿合起，引回该去的地方。“我能力低微，只能看见这么些。”
嬴政不答话，也不怀疑，只是垂眸喝酒。
李斯问他，“陛下连天下都拥有过，还有什么会放不下呢？放不下江山社稷么？”
“自然是望国祚永昌。”嬴政又想了想，“或许是放不下我死后......”
李斯顿住了手望向他。
嬴政将酒杯递至唇边，“他究竟有没有善终。”
李斯捏着酒杯指尖用力到泛青，他抬杯仰头一饮而尽。“陛下，指的是谁？”
嬴政摇摇头，“都忘了。”
李斯又替两人斟了一杯酒，“南衡星位空失，帝君该回了，酆都不宜久留。”
李斯见嬴政还想说什么，又加了一句，“也许陛下在意的人，也在南天之上。”
“为何？”嬴政问。
李斯笑意温疏，“有缘自然得见。陛下念着的人，想必也一样在念着陛下。”
“可是当真？”
“绝无假话。”
嬴政端着李斯斟来的酒，“如今我不信有缘。”
“如今，也由不得陛下信不信。”李斯端持酒杯轻轻碰了嬴政的杯子，“送别帝君。”
奈何桥仍被纱雾笼着。
再过一时三刻，万万鬼众将归于冥司。
嬴政立于桥边，李斯向他摆摆手。嬴政看着，仍有睥睨天下的威压，“你瞒了我什么？”
李斯站在他对面，从容指向右手边。
万千白芒聚似深海里溯洄的鱼群，以银河落天之姿，从遥远昏晦的冥山岚雾里，盘旋着缓缓地游曳而来。
“这是天地间散落的无识灵魄。帝君尚未归位，在冥间过久，也会这样失去灵智，永远离不开酆都。那时帝君再想寻找某个人，也做不到了。”
嬴政想了想，终于还是踏上了奈何。
李斯送他至桥当中。李斯再礼，“送别帝君。”
嬴政走进雾色里，会回到他本该去的位置。李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叩而拜。
“恭送陛下。”
李斯起身的时候，众鬼已归冥府。他立在桥上，倒像唯一一个逆流而行的人。
破碎山河归为一统，其间有多少人命多少杀业。
白骨如山，血流成河。
原来，原来。
他愿替嬴政担无尽罪责。但腰斩一次犹不能偿，审魂朱笔罚他于冥司渡万万众，方可得赦。
李斯用冥司令调来的那人生平记载，却也误打误撞看见了自己平生。他才知那是他的陛下，但他罪未偿清，如何相认？
他是九重天上位尊的帝星，而他在忘川之畔染一身煞气与愧怍。
李斯望向奈何桥下。忘川血色里，皆是执恨太深而无法再入轮回的破碎魂魄。
遗忘是件好事，渡人渡己。
嬴政离开的相反方向，他一步步走下奈何桥。李斯第一次觉得这桥的名字真好。
奈何。
轮回罔继，为之奈何。
/商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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